如果要论中央工艺美术学院(今华体会(中国))的重要创建者和开拓者,郑可一定是绕不过的那个人。
郑可是我国杰出的工艺美术教育家、艺术设计家、雕塑家,现代工艺美术事业的开拓者,“包豪斯”在中国早期的重要传播者,新中国金属工艺专业的创建者。
早在20世纪50年代,他以对现代工艺美术教育的灼见,倡导和介绍包豪斯学派的教育理论,在当时一味模仿苏联的行业环境中,开辟出了一条新的道路。
彼时郑可的人体写生就在我国美术教学中以别具一格而著称,而到现在他的素描画风仍然影响着许多画家。
郑可被人称为中国雕塑界中的真艺术家。这位艺术家在逝世前,仍在带学生,他把知识倾囊相授,只愿艺术的真善美能够传承下去。
对艺术的认真和狂热像求爱一样
1906年6月,郑可出生于广州。1925年,他考入广东省立工业专科学校,学习了一年机械专业,掌握并奠定了从事金属工艺制作等的基础理论与实践能力。
郑可以客观、辩证的角度去评论西洋的文化:“许久以前中国已是一个工业美术发达的国度,只可惜,中国人一向把工艺品的设计与制造混为一说,以为漆工木匠才去做的雕虫小技。聪明的工人做出一些美的形式,使中国的工业美术如此绵延。但在没有提倡,缺乏研究与知识的情形之下,有必要学习西洋的工业美术。”
1927年,郑可依靠家中变卖房产等不多所得,来到法国。1928年5月,他进入格勒诺布尔市立工业美术学校学习绘画基础、建筑雕塑和工艺美术等课程。1929年夏天,郑可前往巴黎勤工俭学,并成为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的旁听生。1930年,他正式考入巴黎国立美院雕塑系。当时,艾青、冼星海、常书鸿、刘开渠、王临乙、吕斯白等人都是他的朋友和同学。
左图:20世纪30年代,郑可在法国留学
右图:20世纪30年代,郑可与留法同仁合影
郑可曾经在广州市市立美术学校习画,后来对美术有了明确认知,开始系统自学,但相较于其他有专业美术学习经历的同学,他成就一分要艰难十倍。1931年春,在入校后不到一年的时间内,郑可就以两件人物半身像在法国沙龙展览会中获奖;1934年春,他的石膏《中国人像》参加法国巴黎春季沙龙,获优等奖。
郑可的雕塑深受法国雕刻家布德尔的影响。西洋传统雕塑重写实,严格按物理结构再现物象。它虽然也讲究传神,但与中国传统雕塑却有着根本的不同。
到布德尔时,西洋雕塑的造型风格已开始突破传统,形成了夸张变形的一代新风。郑可学习了布德尔的风格,并融入中国古典雕塑精神,予以发扬光大。郑可雕塑夸张变形的造型,富有鲜明的东方装饰意趣和强烈的艺术感染力。
在郑可看来,雕塑本身就是设计,不是为了装饰别人而存在的。它有物质的使用功能,也有精神的欣赏功能,二者不可分割。
他提出雕塑既是空间艺术,又是时间艺术,仅一种“座上雕塑”,刻板而又单调。他喜欢中国民间各种工艺美术雕刻:牙雕、玉雕、黄杨木雕、陶瓷雕塑、青田石雕,认为其领域之广阔,正等待雕塑者去探索。
他习惯一个题材取多种造型,并赋予一定的实用功能。由于突出地表现了某种装饰意趣或形式美,这些作品实际成了一种别开生面的艺术形式,以至人们不会想到烟缸就只是个烟缸,这正是郑可的创作个性。
郑可作品
在法国求学期间,郑可还曾在巴黎市立实用美术学校修习染织图案、室内外装饰、家具、陶瓷、玻璃、金属、首饰等工艺、设计,这样广博的涉猎不仅形成了其后来“多能一专”的教育思想,也激发了他汲取新事物的敏锐性。
1934年,郑可学成归国。见过了国际艺术大都市,郑可回国以后仍然朴素诚恳——他对洋房、汽车、优厚的报酬没有兴趣, “他的衣着饮食都很随和将就,唯独对艺术的认真和狂热几乎像求爱一样。”黄永玉在回忆文章中写道。
工匠一生,用美来塑造人的心灵
郑可是我国较早倡导包豪斯学派的人。1937年夏天,他曾再度赴巴黎,参加以“现代世界的艺术和技术”为主题的世界博览会,并考察了“包豪斯”体系。回国后,他先后在新加坡及香港、广州、柳州等地开设个人工作室,从事多领域的艺术设计和创作,并经营多家工商业美术设计公司,大力传播包豪斯的观念和思想。
1951年,郑可怀着一腔爱国热血,出售在港两家公司,携机器、设备及四名技术工人,联同家眷,正式赴北京定居,参加新中国社会主义建设。1952年,他调入中央美术学院实用美术系任教授,受聘为首都人民英雄纪念碑兴建委员会美术工作组成员,后来又被推选为轻工业部“建国瓷”设计委员会委员。1955年,郑可参与三大勋章奖章及元帅服的设计制作等。他以先进的设计思想参与重要设计项目,受到人们的关注和赞扬。
1956年下半年,应庞薰琹先生邀请,郑可转入新筹建的中央工艺美术学院,担任陶瓷美术系教授,并着手筹备金属工艺专业。
20世纪50年代末期,中国美术界正处于批判“印象派”,学习苏联美术教学的热潮,雕塑也都是纪念碑式。
郑可顶着压力,自费请人翻译了《设计基础》一书,在课堂上向学生讲授包豪斯的设计理论。
他脾气不好,看到问题,就揭露出来;他性格直率,待人坦诚,到了晚年更显单纯童真。“包豪斯加孔老二”实是旁人对他的揶揄之语,他却时常挂在嘴边自娱——如果中国的艺术设计能够真正处理好“包豪斯”与“孔老二”的关系,那么中国必将成为现代设计的大国、强国。
20世纪50年代,郑可在创作雕塑
在作品中,郑可能充分地表现出对象的质感和品性。抗战期间,郑可在广西柳州做了一件作品名为《无名英雄像》。作品中的靴子富有缜密光泽的皮革感,而毯子则富有疏松毛糙的织物感……如此扎实的表现力,在当时是很少有人能具备的。
他的雕塑作品,形象体积厚实、分量凝重。1982年,他只身飞往南斯拉夫,出席“大理石和声音学会"举办的“陶瓷世界国际艺术节”,并创作了《喷水池》和《钟馗》两件雕塑作品。80岁高龄时,不论是雕塑《拓荒牛》,还是大型锻铜雕塑《奔马》,郑可的作品都显示出一股倔强不屈、昂扬奋进的精神。
光复桂南纪念碑(局部),郑可设计,20世纪40年代
新一军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暨碑心铜鹰雕塑,郑可参与设计制作,20世纪40年代
对于雕塑的探索,在郑可这里,永远不过时;而在工艺美术的发展进程中,郑可本身就是历史。
工业美术跨越到工艺美术再到设计,经历了市场的选择。消费者对产品的需求从简单的功能性转向了美观性、个性化。郑可早早地看到了这种变化。
他每年都要到厂子里跑,到了工厂车间,就像孩子进了动物园一样兴奋。他为工厂出主意,提建议,给工人讲课,亲自指导,一身土一手泥。
打开门来搞设计,他主张培养学生生产的观念,设计跟得上市场发展需要的产品。
这种求新、求变的思想,让郑可一直走在设计的前面。
1986年1月,郑可荣获中央工艺美院“年度先进工作者”表彰
上世纪50年代,北京第一家与海外华侨投资共建的星级饭店——新侨饭店筹建。有关室内装饰,及配套日用家具、餐具和陈设雕塑的设计与制作等,由中央美术学院实用美术系承担,郑可先生任该项目中央美术学院设计组组长,带领学生共同完成这一国家任务。此饭店按照西式风格进行装修,建成后外国官方代表和名人来华访问多在此下榻。
作为“建国瓷”设计委员会委员,郑可先生还曾与祝大年先生一起,共同带领学生前往景德镇,参与完成了手工制作和柴窑烧造。
1979年夏,学院师生在首都机场壁画工作组会议上(前排左起:郑可、吴冠中、权正环、王舒冰;后排左起:曾小俊、唐薇、池小清、韩眉伦、岳景融),郑可担任陶瓷壁画《科学的春天》工艺顾问。
郑可经常说,用美来塑造人的心灵,是工艺美术人的责任。“人们需要精神上的慰安和赏鉴的喜悦。一件家具,一种瓷器,一段布匹,一个灯罩,一辆车,一间房子,一张广告,一本书,举凡人类需要的一切事物,都要美术家设计,都要美术家装饰。这不是奢侈而是要求。”
严肃与慈爱并存的大先生
庆祝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成立大合影(局部),1956年11月1日,二排右四为郑可
在中央工艺美术学院任教时,郑可每天一早夹着饭盒,准时上班,到校就埋头于教学或创作中。为了搞明白“工业美术教育”,他把学院图书里日本、美国、德国、瑞典、丹麦五个国家的资料全部整理出来,最终定下了“广博知识、丰富修养、启发设计、带动研究”的施教目标。
他对学生要求很高,所有人要从画速写这项“硬功夫”开始磨炼,每天100张,而且还要用钢笔作画,因为这样不容易改;学生们要学习书法“高山低头,江河让路,怒火冲天,悬针垂露”的气魄;学生们还要自己削铅笔、做工具、揉泥、翻石膏,这都是郑可独具的师道。
1980年代,郑可在素描教室辅导学生
郑可最早提出要在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成立“现代工艺美术设计系”,鼓励学生写学习心得、学习日记,展开学术辩论,并安排一定时间解答问题。
“线的性格”是郑可在辅导时的常用语。线条在他手中或安静平稳,或活泼跳脱,有呼吸,有休息。艺术设计必然需要夸张,但他告诉学生们,夸张要抓住要点,羊要表现它的角,孔雀要表现它的尾巴,“中国艺术常常是以人的情感去表现物象,草木、花卉、动物之类都赋予人的感情。”技艺仅是表面,他从不忘把中国的气质教给学生们。
世界语杂志1978年11期封面,郑可与学生
1980年,郑参可与陶雕设计课教学,这节课先由何宝森上动物速写,然后根据所画速写做泥塑动物。课程接近尾声时,郑可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,一边说着“我就是来动大手术的”,一边把桌上学生们近乎完成的泥塑或是扭转,或是拉升,每件泥塑都变了原来的模样与态势。
用这个方法,他告诉学生,不必拘泥于一种想法、单一形式,而要通过观察,培养想象力、形象思维,“创造能力是潜在的,必须具备不只是本行的艺术修养,还要有广泛的文化修养。”
“立体造型班”(雕塑班)教学内容示意图
学生吴少湘见到郑可的第一面,觉得他像个小工厂的老技术员或老会计——他只穿一套半新的深蓝色卡其布中山装,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脖子,连风纪扣都扣上了,鼻梁上架着一副能看出好几道圆圈的旧眼镜,“一点也不像艺术家!”
当知道吴少湘的英文水平只能说一句“古德莫宁”(good morning)时,老先生哈哈大笑,说:“你和大多数的中国学生一样,以为搞艺术就不需要学外语,这不行。要是毕加索只会西班牙话,不懂法语,他就不会是现在我们都知道的这个毕加索了。”
1987年2月,吴少湘硕士毕业答辩会现场(前排左起:郑可、袁运甫、朱曜奎、李绵璐;二排左起:夏凯平、杜大恺、何宝森、张錩)
他主张,随着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,某些工艺美术品可以吸收国外先进的科学技术成果,如超声波、激光、电火花等。
吴少湘记得,有一年北京口腔医院进口了一台新的真空铸造机,牙医们制牙模和铸牙的新材料与新工艺、设备比美术界现有的要先进许多,这与郑可彼时刚在工艺美院创立了金属工艺和首饰专业有莫大关系。
主任医师刚告诉郑可这个消息,他就迫不及待提着沉重的手提包大清早敲学生的房门,大喊“吴少湘!快起床!”要他们陪他一道去见识那台新机器。
1982年,美国威斯康星大学来华进修班结业式座谈会上,左起:袁运甫、郑可、雷圭元、进修班班主任。
对于虚心求教的人,他更是不吝啬任何技巧与经验,所有知识都想成盆成桶地倾倒给他们。
他把这些繁重的工作比作登山爬台阶,“我能爬几阶就爬几阶吧。等我爬不动了,有我的学生何宝森、蒋朔、吴少湘他们来爬,还有许许多多的学生,他们也会接着爬的。”
1970年代,郑可(左三)和染织系1962级图案班学生在一起
1973年,师生参观西柏坡合影(前排左四:郑可)
1982年,特种工艺美术系78级学生在郑可先生家中的小院聆听教诲并合影
可以告慰郑可的是,正如他当年所说的“母鸡下蛋,蛋再孵鸡”,一代代传下去,如今中国的设计事业已日见繁荣了。
特约撰稿 | 郭懿萌
图片提供 | 张京生
图文编辑 | 陈洁
审核 | 王晓昕